耄耋之年的奶奶生病臥床半月有余，不吃難喝，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常常喃喃自語，喚我乳名。在那個饑荒的年代，母親只好忍心把呆在外婆家糊口半月的我接了回來。七歲的我迎著寒風像成人那樣懂事，整天呆在奶奶病床邊洗臉喂水擦腳，用手哈著熱氣。奶奶僵在床上，連話都說不出了，唯有死灰的眼睛開著，眼角淌著淚，氣若游絲。我偷偷痛哭，不由自主地吹起憂傷的口哨。奶奶忽然嘴唇翕張，似乎要說話。我側耳靜聽，聽不清。我頓受啟發(fā)，強忍悲痛，拼命地吹起口哨……漸漸地，奶奶的手緩緩挪動，臉色慢慢好看起來。我一邊拿米湯粥慢慢送入奶奶啟開的口中，一邊把口哨吹得清脆歡快。奶奶真神奇般地活過來了！

我的口哨是過世半年的爺爺教會的。爺爺?shù)目谏诖档脴O好，名聞遐邇，聽說奶奶年輕時就是被動聽的口哨聲吸引、迷住，沖破封建世俗和家庭的百般阻撓嫁給窮爺爺?shù)摹Ｐ⌒〉奈依p著爺爺硬要學吹口哨，他執(zhí)拗不過才傳給我，等我學會，他卻走了……

時間似白駒過隙，來年的秋季悄然而至，八歲的我衣衫襤褸地隨人流涌向荒郊的大隊小學。矮小的啟蒙老師把瘦而干癟的我打量得渾身不自在。我報過名掖著新書吹起輕快的口哨樂顛樂顛地去廁所方便，飄然而遇的啟蒙老師瞪起驚恐的雙目，嘆息人多家貧的我這么大才上學?？谏陉┤欢?，我慌張地邊退邊聽他說話，倉皇逃匿。幾天過后，我成了眾人羨慕的班長。

讀書也許是我的天賦，我連續(xù)跳級，仍是全校的佼佼者。緊張而嚴肅的課堂憋得我心慌，我一下課就習慣地吹起悠揚的口哨朝室外沖，招徠不少圍觀同學，遭到墨守成規(guī)的校長的嚴厲訓斥。從此，我可憐的哨聲在學校銷聲匿跡，回到家里才得以解脫。

口哨響啦！我成了牛娃傳播信號的小隊長，牛娃們吆喝牛群追趕哨音，融合在黛青色的空曠山野，追逐嬉戲，歡歌笑語。我家的大黃狗踩著熟悉的哨聲急奔而來，搖動短短的尾巴，負起監(jiān)守牛群的使命。隔壁公社一個綁著長長雙辮翹起高高胸脯的漂亮姑娘經常擔著竽篩出沒在我們周圍，或許迷戀我的口哨聲，不時地拿眼看我、忘了割草，總是割傷手指，看上去比我們大八九歲。大黃狗老是警視她，沖她狂叫。暑假來臨，我們自帶煮熟的紅薯當干糧去很遠的大山看長日牛，一聲緩長的晨哨而出，兩聲急促的晚哨而回，整天與大山為伍，山中游樂。那個漂亮大姐尋哨割草而來，乖巧的大黃狗漸漸地在她身邊磨蹭不叫，視為同伙！她臉泛紅暈，怯生生地靠近我想學口哨，牛娃們堅決不贊成，我只好偷偷地教她。幾天過后，見她臉色白皙許多，彎彎長眉下會說話的眼睛像晶瑩的黑葡萄，招人喜歡！牛娃們一反常態(tài)，親熱地夸她越發(fā)漂亮！

酷暑炎熱，火辣辣的太陽斜掛蒼穹，刺得人眼生痛。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風仿佛在冬眠。牛娃們口干舌燥，隱避林中看護牛群，我吹著口哨去尋找山泉，大黃狗在我前面探路。來到深山陡坡，濃密的柴葉里窸窣作響，大黃狗坐在那旁邊汪汪大叫。一口清澈的山泉映入眼簾，我用口哨呼喚牛娃們過來，用桐葉卷成漏斗狀，舀水喝個痛快。又一聲口哨傳來，大伙見不是我，一臉疑惑，瞪起驚恐的大眼。割草大姐吹著口哨來了，帶來一個陌生的高小伙子，長得很英俊，揚手打招呼。牛娃們紛紛扮鬼臉拋石子，嗤之以鼻！

暑假快完，一段時間沒看見那個割草大姐，心里空蕩蕩的。我們正在大山里繞著牛群玩抓壞人，追趕著朝山頂奔去，發(fā)現(xiàn)一個頭戴黑色寬邊帽子的人在山頂大松樹下寫寫畫畫，鬼鬼祟祟。我焦灼地吹起口哨，牛娃們把黑帽團團圍住，割草大姐帶著那個英俊小伙聞哨趕來。幸虧那小伙力氣大，捉住黑帽用藤蔓捆住，兩人扭送黑帽去大隊部，交給民兵審理。事后獲悉，那個黑帽是在山頂畫地圖的狗特務！我們全都嚇出一身冷汗。

日月輪回，一晃幾年而過，金色的陽光曬滿大地，我興高采烈地去上中學。我愕然！那個英俊小伙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班主任，割草大姐腆著大肚笑嘻嘻地走出房間向我招手。我正納悶，割草大姐爽快地告訴我，因抓大特務有功，小伙被保送上大學，她也進師范專學音樂。兩人以口哨為媒喜結秦晉之好，雙雙成了我的老師。

割草大姐教我許多音樂知識，發(fā)揚我的口哨絕技，班主任對我特別關愛。我品學兼優(yōu)，如饑似渴地在知識海洋里遨游，圓潤的哨音更加甜美，前來討教的同學成群結隊，縣劇團特邀吹奏，市府競演，我名噪一時。班上那個白里映紅滿臉溢笑的高高女生上課總窺視我，下課慫恿隔壁班的人喊我過去吹口哨，求我賜教，三八線劃得非常清楚的我很尷尬。上課鈴響了，我疾步走進教室，恰與走在我前急轉身去叫任課老師的她在教室門口撞個正著，惹得班上哄堂大笑。我羞愧難當，再也不吹那眾生歆羨的口哨！

學校似乎丟了什么，少了很多歡樂！

光陰荏苒，進入不惑之年的我整天醉心工作，忙忙碌碌，瑣事連綿。童年時的同學邂逅，驚問我那口哨，我淡然視之，搖頭笑笑。

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清脆悅耳的口哨把歌曲演繹得惟妙惟肖，一對中年男女，默契合吹，身影格外熟悉！我驀然回首，喚醒沉睡多年的童年夢幻！多么純真，天真，神奇，充滿誘惑！我牽著童年的女兒和著電視伴音激動地吹起久違的口哨，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