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看到了《都梁風》詩歌編輯熊燁的詩集《懸崖上一束淡黃的花》，再是看到了武岡市文學雜志《都梁風》之專欄“武岡詩群”中的詩歌。熊燁先生囑我為武岡詩群的詩歌寫個詩評，自覺其難，好在連續(xù)讀過熊燁、楚浪、舟子、素青、黃暢、張先軍等詩人的作品后，我強烈地感受到了武岡有一個活躍的詩歌群落。他們的詩歌不是單純地以其地域性特征或純熟的詩歌技巧感染著我，而是從他們的詩中我感到了內(nèi)涵的豐富性、指向的多向度、勃發(fā)的內(nèi)動力以及詩歌風格的個性化，也正是由于這些，他們的詩既具地域性又超乎其上，既有個人感懷與追憶又有現(xiàn)代情愫抒寫，其強大的內(nèi)在沖擊力充分展示出了這個詩群的現(xiàn)實、內(nèi)斂、血性、大氣與品味。

這些詩人都出生或寄居于武岡，這讓他們的詩歌帶上了濃厚的地域性色彩：對武岡鄉(xiāng)土人情的描繪、人物傳說的敘寫、對記憶中武岡的懷想或是從武岡出發(fā)游于遠方的感受的表述……熊燁讓盧候祠、苦竹山、屈子行吟、雙妃傳說一個個走進詩中；楚浪從水邊的詩意村莊寫到南岳衡山；舟子寫德江、寫五月的梅子也寫臆想中的妹妹。素青的詩似乎是從多雨的、潮濕的、秀麗的現(xiàn)實場景出發(fā)，趕往外鄉(xiāng)或心鄉(xiāng)作纏綿之旅。黃暢寫到了牛、犁、古井和樹蔭、草鞋，張先軍寫寄居武岡的感受、河渡打撈人及打工者的形象。他們出生于武岡，之后或棲居，或游離，但都維系著鄉(xiāng)土情結(jié)。

當然，鄉(xiāng)情并不是他們詩歌的唯一指向，他們的詩歌是多向度的。熊燁游名山古剎，與古人對語；訪革命圣地，仰英雄情懷；于醉意中求現(xiàn)實與理想的通達，于負重的人生寫血性的豪歌。楚浪從村莊的孩提、婚姻、收獲抵達菩薩式的悲憫，從南岳的路程、求拜、攀登、眺望抵達空曠、無限及與之相連的佛界、愛與善。舟子的詩從德江、五月的梅的現(xiàn)實情感抒寫中，明顯感觸到近于古典式的情境。黃暢的詩企圖從現(xiàn)實的一事一物脫化出內(nèi)心獨語。素青的詩無論是寫冬天，寫北方，寫花朵，寫稻草人，都是個體意識的激發(fā)，是現(xiàn)代情愫的表達。張先軍的詩有城市形跡可疑的身影，有青春的舞蹈與靜的垂釣，有想要遠離塵世卻又關(guān)注著靈魂與救贖的海子心態(tài)。

如果我們把多向度的指向，僅僅歸于個體的差別，是沒有錯誤的，但他們的差別又帶有明顯的主觀追求。這體現(xiàn)出個體成熟的趨向性。同時，他們各自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及手法各異的表現(xiàn)形式豐富了整個詩群的內(nèi)涵，讓人感受到了這個群體詩歌合力的強大。

熊燁先生的詩有強烈的愛和恨，讀其詩，最易感悟到人生的莊嚴，感受到他對正義的謳歌，對丑惡的鞭撻，對生命的珍惜。如，“就這么站著/站成一個英雄的名字/彈痕累累的足音中/好多人用崇敬和仰慕/默念著/------許曉軒/一個敢于在鐐銬和烈火中歌唱自由的名字”（《樹》），詩人用對英雄真誠且深沉的敬意澆灌著讀者心中的正義之樹；“煉丹爐塌/余溫猶存/講經(jīng)臺前/無復有聲/裊裊香火之中/我只求一個疑問/盧仙侯仙/你們得道之時/可知咸陽城外/暴君一怒/坑殺四百儒生”（《盧侯祠》），一腔對只顧一己之私、不管天下百姓疾苦的暴君的憤怒之情傾瀉而出，凜然的正義之火瞬間燎原。現(xiàn)實抒寫是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指針，回歸社會回歸大眾回歸現(xiàn)實是詩人的追求。在這樣的指向下，詩人創(chuàng)作了《我就是你的親娘》、《水殤》、《走近秋瑾》、《媽媽，我渴望你溫暖的胸膛》以及《紅軍橋的故事》等朗誦詩篇。這些朗誦詩結(jié)構(gòu)宏大、表現(xiàn)手法多樣且運用有致、感情真摯深沉而又無矯揉造作。他寫愛，是用一句“我就是你的親娘”，寫出了一位助學媽媽對非親生貧苦孩子真摯而無私的愛；寫不幸與苦難，是用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話語，替殘疾兒童喊出“媽媽，我渴望你溫暖的胸膛”；他憎恨的是可惡的洪魔，讓他感動和心痛的是為抗洪而犧牲的年紀輕輕的村支部書記；而那“以單瘦的身影”、“以無畏的精神向世俗討回女性尊嚴”的女中豪杰秋瑾則更是讓他無限欽佩和難以忘懷。詩人悲憫、博愛、正直的胸懷讓其詩歌充滿了豪邁、廣博之氣，這是非思想氣質(zhì)和藝術(shù)水平都極為成熟不可才能做到的。

年輕的詩人楚浪認為詩歌就是行走，是永遠也不能放棄與拒絕的自我靈魂的娛樂。他熱愛詩歌，對“每個詞語、每個意象，都是那樣珍重其事”（楚浪《水邊的詩意》）。的確，楚浪從少年時起有著較好的文學熏陶，隨身攜帶著文學長大的他，詩歌語言有著較強的張力和較深的內(nèi)涵。如組詩《南岳，風中的愛情》：當詩人終于抵達心中的愛情（南岳）時，酒中夜晚的燈盞讓懷揣著無始無終的荒涼夢想的他心疼，在感懷的靜默中，仿佛“一切都是輕煙”，“風撫摸萬物留下寂靜”，這是一場“相約千年”卻“遲到的約會”，詩人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誓言”來挽留時間，但就算“我就這樣遽然老去，你就這樣蓮花盛開”，“我”仍然“如此愛你的天空，如此愛你”（《抵達》）。詩人并不直接抒寫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如意和憂傷，而是用行走將自我融入到大自然的環(huán)境中。他的那份與年齡不太相符的成熟，讓他的抒情性的詩歌有著較為深遠、寧靜卻又十分低沉的意境。他雖懂得生命和時間的無法戰(zhàn)勝，但仍不能停止心底對美好事物追求的步伐。他的虔誠就像是“在詩篇中負傷”的美麗的手，“從一個高度到另一個高度，永遠是這樣”攀登著（《攀登》）。而當詩人“把所有疲憊放下來，把萬物放下來”（《眺望》）登高而眺時，塵世生活的無奈、悲苦讓他的隱痛終于爆發(fā)，從“不發(fā)一聲”地在心里默默祈禱“村莊，菩薩保佑”（《村莊，菩薩保佑》）到與父親“慢慢靠近，抱頭痛哭”（《雨夜，聽著雨點落下》）。希望這個年輕善良的詩人能一直抱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帶著那份如水的詩意，將內(nèi)心激活，讓蒼老褪去，積極而勇敢地直面與反抗苦難現(xiàn)實。

舟子的組詩《五月的天空和梅子》則晶瑩地透著古典味，意蘊細膩而深邃，格調(diào)舒緩而寧靜。詩人為心中相思的對象找到一個特別但又極為合適的意象——梅子，將青澀的相思之情化為對“長在夏天，光芒可比五月的閃電和和陽光”的梅子的柔情抒寫。沒有成熟的愛情帶著青梅的味道，讓詩人感覺到“酸”，但那份純潔而纏綿的相思卻伴著“有雨的天空”“款款而來”，在心頭縈繞著?？墒钱斣娙吮砺断嗨贾闀r，自我的深沉讓梅子的目光“閃爍不定”，最終“跑回了月亮灣的家”，令“沒有船”的“我”無法企及，只能在周邊游離，“看漲潮的記憶泛黃”，不知什么時候才不用受相思之苦。詩人的那份對真情的渴望讓詩歌在“淡淡的悠遠明凈和意味深長”中染上了淡淡的憂傷。

女詩人素青在飄忽的詩語中寫她的內(nèi)心情感。她的眷戀、她的疼痛和愛恨，都在詩歌中生長著、飛翔著。她的詩透著特有的女性敏感，在意象的流轉(zhuǎn)中玲瓏地將感情抒發(fā)。她的孤獨“飛得高”卻“落不下”，所以“冬至日，凋零的不是樹葉/是我自己”，于是選擇逃離，“永遠地藏進了自己的觸角”，盡管“風一吹，就落淚”（《速寫冬天》），但始終一個人走。她的疼讓“第三根肋骨處開出的楓葉/有完整的絳紅散落”（《月光曲》），她的感覺“長滿了黃綠的霉菌”（《感覺》），因為她從心中夢想著的“大花園”走過，“小小的心臟”“打滿了憂傷的補丁”（《補丁》）；面對心中的困惑，她“除開虛弱，還是虛弱”，只能“任冰塊在骨縫間游泳”，卻無從想象“你究竟在哪片云朵上”（《潮濕》），也不知道“我們究竟能有多遠”（《桃花扇》），即便只有“一粒棉籽的顫栗，也能讓幸福高高飄起”（《飄》）。詩人自言，詩歌于她是一種美麗的蹂躪。的確，她的詩充滿了難以割舍的眷念之情、無法排遣的苦悶之思，但她的語言簡潔而又蘊藉，格調(diào)低沉卻不笨重，充滿了靈性，詩歌創(chuàng)作于她像是一種游刃有余的日常心理操練。

黃暢是個極具理性的青年詩人，他對生活中事物的思考無處不在，這讓他的詩歌充斥著較強的思辨色彩。如詩人寫那雙在博物館展覽的鞋，受盡了人們瞻仰的目光，但他覺得它“痛恨自己/不能行走”，因為它還很完整，卻被人們用紀念的名義“終結(jié)了它奔跑的征程”（《一雙鞋在博物館里止步》）；生活中很多東西人們都不知道是否適合實際，但從牛的咀嚼中詩人“開始學會凡事需要琢磨”（《?！罚?；那口代表著“土地深邃的底蘊”并帶給他”終生的理念”的古井，讓他覺得是“多么崇高，多么執(zhí)著”（《古井》），而那些在大樹下納涼的人們卻總“仰起高傲的頭，不知樹蔭輕重”，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場灰暗的滋潤”（《在樹蔭下》），卻不懂得感恩。詩人是理性的，但也有著感性的一面，在他思念家鄉(xiāng)的時候。從故鄉(xiāng)傳來的思念之音“今年八月十五/不能再拖”（《究竟為了什么》）給他漂泊在外的寂寞的心以撫慰，但家鄉(xiāng)的落后和未知的未來也讓他擔憂和傷懷，感到那些日日勞作的牛“站立著/總是那樣淚盈滿眶/想哭/卻哭不出自己的身世與苦楚”（《?！罚?。

張先軍的詩里有孤獨的影子、對生命的關(guān)懷及追求自由和個性的精神。他感懷先人移居武岡時受過的苦難，祖母“白襟白褂銀發(fā)飄飄/定格成我游子思鄉(xiāng)的酸楚記憶”（《在武岡》）；他同情生活在底層人民的困苦和孤寂，那個孤獨地打撈河面垃圾的被城市遺忘的擺渡人讓他“頓時陷入了無邊的寂靜和憂傷”（《打撈垃圾的擺渡人》），無法忘懷被“掩埋在野草下卑微的生命”（《清明懷念》）；他想念老朋友，感懷往事，吁嘆不知道美好時光“還有多少可以讓我們揮霍，讓我們瞎想著地老天荒”（《有多少個寂寞的下午》）。同時，對現(xiàn)實生活的黑暗和腐敗他也有著深切而又獨特的批判。他毫不顧忌地描繪著時代精神的腐敗，毫不掩飾地表達著自己的世俗欲望，而其實他內(nèi)心是十分痛苦的，為他在“漫游的城市不知何往”，為他不能像“無須思想城市的人們”一樣“忠誠于彼此的性腺、自己的胃腸”，為感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鄉(xiāng)愁”而“止不住瞬間的悲愴”（《我沒有鄉(xiāng)愁》）。所以，詩人決定回到他的內(nèi)心，做另一個海子，“從今天起，開始關(guān)注靈魂和救贖”（《懷念海子》）。

可以看出，堅持詩從生活中來，堅持通過敘寫武岡及現(xiàn)實的人生，抒寫現(xiàn)代社會形態(tài)下的感受與情懷，并把詩作為自身的精神行走或心靈寄托，是武岡詩群的詩人們創(chuàng)作的共同取向。不同的年齡階段、不同的閱歷與積淀，不同的氣質(zhì)及品味，使他們的詩歌風格各異，也形成了這個群落的詩歌內(nèi)涵豐富、充滿活力的特點。這群詩人抱緊了生活的土壤和樹根，從現(xiàn)實敘寫中抒發(fā)精神，從而使詩歌能夠超躍現(xiàn)實，并引導讀者獲得詩性的解放。

感謝熊燁先生，讓我結(jié)識了武岡的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詩歌群落，讓我品讀到一批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有理由相信，這個活躍的詩歌群落，定會滋養(yǎng)出更多優(yōu)秀的詩人，創(chuàng)作出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