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的家鄉(xiāng)浪石村，位于武岡市雙牌鄉(xiāng)。在武岡與邵陽、隆回三縣交界處有個俗稱“雞鳴五縣”的小山村，叫浪石。就是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自古至今，聞名遐邇，曾有過武岡東路“小南京”的美稱。

——王興漢《神奇的石頭——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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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浪石村火了，因為大約10年前它上湖南衛(wèi)視“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了，爾后，被人們冠名為“中國古民居楹聯(lián)第一村”； 2015年底，被授予“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集中成片傳統(tǒng)村落文化遺產(chǎn)整體保護利用示范村”，獲得國家財政扶持，實行整體保護；2016年7月1日，浪石古民居本體修繕工程全面啟動。

如果不是被有心人發(fā)現(xiàn)并宣傳，如果不是政府出面保護，估計浪石村也就是個小村莊，所謂的古民居，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地主屋”、老房子，慢慢會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小時候，我院子里也有幾座“地主屋”，“地主屋”里沒有住地主，而是農(nóng)民，這要感謝毛主席，讓貧苦百姓住上了“豪宅”。

我院子里就出了一家地主，所以，地主屋的規(guī)模遠不及浪石，據(jù)傳解放前浪石有58家大財主，田地莊屋遍及周邊五縣方圓幾百里。上初中時，思想政治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就談到浪石的大地主王香卿及他兄弟王子卿（音，具體名字有待確定），根據(jù)他的描述，地主就是惡霸，并吟誦幾句打油詩為佐證：天見子卿，陰陰沉沉；人見子卿，寒寒顫顫。陰狠、歹毒的地主形象撲面而來，聽到這里，我心中油然而生“階級斗爭熱情”，暗道：這樣的地主活該打倒，活該被貧下中農(nóng)分了財產(chǎn)、房屋、田地。

但是，我爺爺以及村里的老人說起地主，卻是另外一種說話，他們說那些地主其實都不壞，沒有教科書上說的那么窮兇極惡。怪就怪他們地多田多錢多，攤上事了。

我常在老師與長輩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中糾結(jié)，傻傻分不清。

攝影：王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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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矮子就是土生土長的浪石人，本名王永樂，在家排行第四，家里人都叫他老四。

老四跟我同年，都是1978年出生的，上初中跟我同桌，他個子矮小，活潑好動，班上的女生有時候被他逗得樂不可支，嗔罵他“四矮子”。

對我們來說，四矮子就是昵稱，非常親切。

我和四矮子有共同的愛好，喜歡看武俠小說，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喜歡將武俠小說中的插圖在作業(yè)本上臨摹下來，惟妙惟肖，而我只有羨慕的份。

四矮子有個用白紙剪裁裝訂的本子，上面全是他的素描畫，同學(xué)們爭相傳閱，尤其是女同學(xué)看了后贊不絕口，每當(dāng)此時，四矮子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口里連連謙虛地說“這是小學(xué)時候畫的，這是最近畫的”等等。

有年春天，我們幾個同學(xué)組團去給浪石一個同學(xué)家插秧，晚上在浪石大院子玩的時候碰到四矮子，才知道四矮子家也是“地主屋”。

如果四矮子家庭條件好一點，如果他家里真的是地主家庭，我估計他即使成不了畫家，也肯定會在美術(shù)上學(xué)有所成，走向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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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浪石玩的時候，對于這些古建筑群沒有任何感覺，覺得破、舊、陰暗。對于石刻楹聯(lián)、馬頭墻、飛檐翹角等也沒多大的興趣，覺得這是以前的人建房子的基礎(chǔ)配置，不以為奇。

在浪石，有我當(dāng)初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所以，有人在其他地方建了新房，舊房子就廢棄了；也有人將老房子拆除了，在原地基上建了新房。

要不是浪石上了電視，要不是浪石被申報為“湖南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我估計，再過幾年，浪石再也看不到青磚灰瓦的古建筑了，取而代之的是雜亂無章、風(fēng)格迥異的平頂房。

據(jù)浪石的同學(xué)介紹，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古民居，住的基本上是不愿意搬走的留守老人、留守孩童，或者是家庭條件困難的沒辦法建新房的。

古民居以“貧苦”這種方式得以保存，是幸還是不幸？

攝影：王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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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石的同學(xué)以及村里的青壯年，大部分在外地打工，四矮子也是打工中的一員。

四矮子94年初中畢業(yè)后在武岡五中讀了一學(xué)期高中，后來去隆回讀了電工培訓(xùn)班，然后隨大潮在廣東打工，因為有電工證，在工廠當(dāng)電工，相對普工而言，工資還算不錯，加之性格好動，他買了摩托車，下班后到處溜達。

2004年4月26日晚上9點左右，四矮子開摩托車搭了同村的兩父子在東莞橋頭鎮(zhèn)被貨車撞飛，搭車的父子倆安然無恙，四矮子卻被撞成重傷。經(jīng)過醫(yī)院搶救，四矮子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他的左手廢了，左腿也瘸了。

2008年年底，我特意去浪石看四矮子，將近15年未見，四矮子的模樣變化不是很大，唯一的區(qū)別是個子稍微長高了點，但是脖子上還吊了根布條掛住左手，走路緩慢，左腿明顯不靈便。

四矮子對于自己的境況還是很平靜的，或許，這些年的遭遇讓他不得不接受命運的不公，回憶出車禍后的往事也顯得很平淡：

“車禍住了91天院，聽我姐說好像是成了植物人，昏迷了25天才睜眼。

我一醒來是失憶的，話也不會說，也不認識誰，好笑的是我連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也忘記了；自己的哥，姐全部不認識。

后來我哥和我姐不分晝夜給我講小時候的事幫助我回憶，這樣一直過了七天我才開始學(xué)說話。

當(dāng)時的話也不太流利，反正是能說而已，好像一兩歲的小孩子學(xué)說話的那個感覺?！?/span>

別人的遭遇是故事，自己的遭遇是事故。

我只能用“大難不死必有后?！眮戆参坷贤瑢W(xué)。

攝影：王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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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保存完整的浪石古民居，始建于清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保存的古建筑中最晚于民國二年（公元1913年）完工，先后歷300 年之久。

解放之前，古民居經(jīng)歷200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屹立不倒；解放后，尤其是文革時期，浪石古民居遭到極大的破壞。我甚至滿懷惡意地猜想，那些分到房子的，肯定是喜從天降；沒分到房子的，肯定心懷怨恨，破壞起來更是不遺余力，毫不心疼。

媒體報導(dǎo)：“浪石村最具有特色之處，還是每個角門的石楹柱上都刻有對聯(lián)，現(xiàn)有石刻對聯(lián)41幅，有好幾幅似出于清代著名書法家何紹基之筆。這些對聯(lián)的書法或遒勁、或清秀、或飄逸靈動。據(jù)省內(nèi)外詩詞楹聯(lián)專業(yè)人士鑒定，像浪石這樣對聯(lián)如此集中、聯(lián)語、書法、雕刻俱佳的古楹聯(lián)村，在全國也甚為罕見，極具文物考究意義和文化旅游價值?！?/span>

失去過，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擁有。

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攝影：王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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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四矮子聊微信，說起浪石古民居正在修繕的事，我說浪石要搞旅游開發(fā)了，對浪石人們或者對四矮子本人肯定有好處的。

四矮子對這些不置可否，只強調(diào)一點：一切靠自己。

出車禍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12年整了，這12年他經(jīng)歷了很多世態(tài)炎涼與人情冷暖，我能想象他說出“一切靠自己”的時候表情是多么的嚴肅與認真。

身體殘疾了，在廣東談的女朋友就這樣吹了；回到浪石村，因為身體及家庭的緣故，一直單身；當(dāng)村里流行賭地下六合彩的時候，他復(fù)印“碼報”賺點零花錢；后來在我們村上的集市上開店又虧損十來萬；08年他父親因為癌癥去世，幸好母親身體還算健旺；哥哥姐姐也有各自的家庭，對他照顧非常有限；平時幫村里人修下家電，基本不收費，而且一只手不方便，現(xiàn)在更多的是幫左鄰右舍維修下電腦。

可以想象，四矮子一切靠自己生活是何等的艱難。

幸好還有低保，每月100塊錢，勉強度日。

四矮子給我發(fā)了一些浪石村的照片，其中有一張他本人的近照，我突然有種錯亂感：古民居可以維修，四矮子的身體再也恢復(fù)不了了，曾經(jīng)聰明活潑的小伙子只能在滄桑的古村旁坐看風(fēng)云。

我們都是歷史長河中的一顆塵埃，隨時可能被湮沒。

后記

四矮子出事后，村里有位八字先生捻斷頷下數(shù)根須，說四矮子的名字起得不好，永樂為明朝第三個皇帝明成祖朱棣的年號，他起名“王永樂”，與皇帝年號相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八字先生能事后算出四矮子的命運，那么又有誰能算出浪石古民居的前景與未來呢？

慶幸的是，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浪石古民居的重要性，正在保護、修繕；四矮子是我諸多同學(xué)中的一員，我為他的不幸遭遇而難過，想幫助卻力有未逮，唯以作文以記之。

希望一切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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