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老紅軍周仁杰考察紅軍長征過城步史實
城步是一塊具有紅色文化的熱土，演繹了許多革命先烈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1934年9月初，由中央黨代表任弼時、軍團長肖克、軍團政委王震率領(lǐng)的紅六軍團，從廣西資源車田翻越湖南界進入城步，途經(jīng)汀坪、儒林、丹口、長安營等地，沖破敵人的圍追堵截，浴血奮戰(zhàn)，不少紅軍戰(zhàn)士，把熱血和骸骨撒落在我縣的山水土地上。播下了星星點點的革命火種。
1986年3月初，我時任中共城步縣委書記。接地委通知：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老紅軍周仁杰，要來城步考察紅軍長征史實。周仁杰是湖南茶陵人，1912年出生，10歲給地主放牛，14歲參加農(nóng)民運動，任兒童團長。1931年入黨，1934年參加長征，歷任紅軍班長、連長、營長。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被任命為中央警備二團團長，在延安與許世友同住一個窯洞，負責保衛(wèi)黨中央毛主席的安全，并做出了突出的貢獻。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任四野戰(zhàn)軍四十八軍副軍長。1949年1月13日，北平和平解放，他率部參加了入城式。1955年，他被授予開國中將，獲一級八一勛章，二級獨立自由勛章，一級解放勛章。1970年榮升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副司令員。他一生戎馬倥傯，戰(zhàn)功顯赫，是一位我軍高級將領(lǐng)中實至名歸的滄海英雄。
這樣一位古稀高齡的高級干部，要從北京來城步考察他五十二年前長征過城步時的史實，讓我心中生起崇高的敬意。為了表達對周老的盛情，我通知了當時的縣委副書記鄧忠、縣長楊容來、縣人大主任楊盛俊、縣政協(xié)主席吳鍵等領(lǐng)導，在縣招待所候迎周老。
3月10日下午二點半，周老及陪同的秘書、軍醫(yī)、警衛(wèi)和省地（市）一行7人，風塵仆仆驅(qū)車來到了縣招待所。稍事休息，周老就提出要到他當年戰(zhàn)斗過的丹口蓮花橋去看看。他說：“在我?guī)资甑母锩闹?，特別是長征，爬山涉水，橫渡江河，走了不知多少座橋，絕大多數(shù)都模糊記不得了，但有一座橋，我總忘不了，它就是你們城步丹口的蓮花橋。那是1934年9月，我隨紅六軍團長征，經(jīng)過城步，在丹口蓮花橋，我親自在那兒指揮部隊與敵人打過仗。這次考察，非要找到這座橋不可”！
我曾在丹口任過區(qū)委書記，在那兒工作過幾年，對那里的地理環(huán)境熟悉得很。但從來未聽說有過什么“蓮花橋”。我對周老說：“我給您帶路，去尋“蓮花橋”。
丹口離縣城只十多里。半個來小時就到了。車停在路邊，周老走下車來，舉目四望，眉頭緊鎖，對我們說：“五十多年前，這里沒有公路，兩邊是高山，中間是田垅，一條小河上有座風雨橋，木屋架蓋起瓦。我清楚的記得，叫蓮花橋，現(xiàn)在怎么無影無蹤了呢”？我當時也很茫然，不知所措，只好隨周老沿公路走走停停，碰到路人，打聽“蓮花橋”。都是一問三不知，因時間太倉促，來不及找太平下團的一些老年人深入調(diào)查了解“蓮花橋”的今生前世，只好返回到縣城招待所。約下午四點來鐘，因未找到“蓮花橋”，周老提出要往汀坪一帶紅軍長征經(jīng)過的地方繼續(xù)去找。我見時間已晚，周老坐了一整天的車，在沙石路上顛顛波波，旅途勞頓，建議吃了晚飯，休息一夜，明天再去，周說：“考察時間緊，吃飯是小事”。大家馬上又驅(qū)車賀家寨、汀坪橫水、橋頭寨等地查看是否有周老印象中與“蓮花橋”相似的地方。直到晚上六點半鐘才回到縣招待所吃晚飯。晚上，根據(jù)周老的指示，我又將辦公室同志送來有關(guān)紅軍長征過城步的史料及城步地圖呈給周老，他竟又精神抖擻地查閱起資料。當我看到他老攤開地圖，老花眼鏡下一雙渾濁眼光在地圖上尋找他五十二年前的“蓮花橋”時，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年輕的紅軍營長正在調(diào)兵遣將與敵人在炮火連天的“蓮花橋”上廝殺……
丹口“蓮花橋”還未找到，周老又提出到他當年長征經(jīng)過的長安營“火燒橋”，去尋找他的通訊員“小陳”打仗犧牲的地方。
第二天（3月11日）我繼續(xù)陪周老一行乘車往離縣城120多里海拔一千多公尺的長安巖寨進發(fā)，并先通知了巖寨鄉(xiāng)當時的書記楊沛合在鄉(xiāng)政府等候我們。為了熟悉情況，我與周老同乘一輛車，邊行邊談。他拿出地圖，指著上面劃了紅軍路線圖給我看。他回憶說：在丹口蓮花橋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我?guī)Р筷爮膰萁纭⒚瞎?，一路收容掉隊人員，追趕已先開往長安青山口的軍團主力。部隊到達巖寨兩河口時（現(xiàn)在的采育場部處），前面?zhèn)刹靻T報告，在長安營火燒橋處，遇敵軍一個排阻擊。當時僅有一條沿河路通往長安營方向，部隊前進到一片稻田開闊處，又兵分兩路，一個班沿河岸搜索前進，其余兩個班沿山邊進發(fā)。當部隊接近火燒橋時，一班與敵人交火，我?guī)ьI(lǐng)沿山前進的二個班，立即占領(lǐng)有利地形，并迂回到側(cè)翼，向敵人發(fā)起了攻擊。戰(zhàn)斗中，通訊員小陳為了掩護我，英勇地犧牲了……！說著說著，已近中午時分，車到了巖寨鄉(xiāng)政府。吃過午餐，顧不上休息，周老就急著要去找“火燒橋”。鄉(xiāng)黨委書記楊沛合帶著我們來到巖寨老橋（即現(xiàn)在巖寨醫(yī)院上頭的風雨橋）。周老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對，他問楊沛合，你們這里還有別的橋嗎？楊沛合說，我搞不清楚。周老說：“我記得“火燒橋”有個大石頭，
橋沒有這么高，也沒有木屋架”。我提出，把范圍放寬點，沿河往上游長安營的方向，找些老人回憶回憶。楊沛合馬上指派了幾位年輕的鄉(xiāng)干部，往離巖寨鄉(xiāng)政府五六里路遠的長坪去走訪調(diào)查。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約個把小時，鄉(xiāng)干部興沖沖地回來報告說在長坪找了七八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座談，其中有位游姓的老人回憶說：小時候，爺爺講，村頭河邊曾有座木橋，喊“迴龍橋”，后失火燒了，好多年后，重新把橋修復，大家就習慣喊“火燒橋”。不知哪年哪月發(fā)山洪，河兩邊的稻田沖毀了，橋也沖走了。山坡上有個土堆，村里老人們說當年紅軍在這里打過仗，犧牲的人就埋在這里，我們村里的人很敬重，保護著哩！周老聽后，高興地說：“快帶我去看看！”興沖沖地跟著向?qū)榔律辖缱吡撕脦桌?，到達了紅軍烈士墓堆前。周老對后面的隨同人員喊道：“北京來的同志一定要上山看看烈士墓，不要怕爬坡！”山澗的溪水低鳴，山風把樹葉搖曳得沙沙作響。
周老神態(tài)凝重地站在烈士土堆前，眺望著周圍的環(huán)境，思路仿佛飛回到54年前，連聲說：“是這個地方，沒錯！”男兒有淚不輕彈，老將軍睹物思人，老淚縱橫，鳴咽著說：“小陳，我來還愿了，當年我發(fā)過誓，革命勝利后，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來看你！”我們在場的人都感動得熱淚盈眶，大家虔誠地站在土堆前三鞠躬，攝影記者肖星野搶拍下了這個鏡頭，我至今還珍藏著這張我和周老同框向紅軍鞠躬的照片。周老還諄諄教導我們說：“我們活著的人千萬不能忘記我們今天的幸福，這是革命先烈用生命換來的，絕不能讓他們的鮮血白流啊！”
長安營鎮(zhèn)長坪村“火燒橋”坡上的紅軍墓，得到了親歷這場戰(zhàn)斗的老紅軍最權(quán)威的證明，定將永載城步史冊。我這位時任的縣委書記，有幸陪同周將軍實地考察，并代表全縣十八萬各族人民，在留有紅軍骸骨的墓前緬懷憑吊，默哀祭奠，為城步世世代代弘揚紅軍長征精神，賡續(xù)先烈精神血脈，選了一塊革命傳統(tǒng)和資政育人的教育基地，這可是我縣一筆不可估量的精神財富??！
離開長安巖寨，汽車在盤繞的公路上往丹口方向馳去。途中快到竹岔山村時，我忽然想起半年多前（1985年7月）為了改變當時我縣貧困落后的面貌，掌握第一手資料，好對癥下藥，采取措施，我?guī)ьI(lǐng)縣五大班子領(lǐng)導，徒步開展“訪貧問苦”邊界行。竹岔山村是我那次“邊界行”重點調(diào)查的貧困村之一，情況讓人觸目驚心。我突然想起，象周老這樣的“京官”很不容易到邊遠貧困地區(qū)來一回，今天順路，何不請他老去體察一下社會民情？
我對周老說：“前面不遠是竹岔山村，是我縣自然條件最差的貧困村之一，年人均口糧不足200斤，收入不到60元，不少人缺衣少食。不怕見笑，請您老去看過丑處……”周老眉頭一皺，說：“有這樣的事？那下車去看看吧！”隨即我們走進村民李寅生家。詢問起今年收成，他家8口人，承包8畝責任田，只收稻谷1600斤，人平200斤，還算是村里的中等戶。接著又到蘭貴友家，他一家五口人擠在一間屋里，合睡一張床，合蓋一床破棉被。小孩穿著單薄的爛衣，打著赤腳……，此情此景，周老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他要隨同人員拍下了現(xiàn)場照片，并說：“解放三十多年了，真想不到還是五十二年前我經(jīng)過城步時的老樣子。這雖然不是普遍現(xiàn)象，但我們應盡力去改變呀！”我自責地說：“當年紅軍長征過城步，在南山留下的標語我見過，我對不起黨，對不起革命的老前輩。更對不起窮困的老百姓”。周老說：“這不是你個人問題，各級領(lǐng)導都有責任”。
我接著說：“我縣經(jīng)濟文化落后，群眾生活困難的情況，半年前我深入調(diào)查摸底，把它歸納為“五難（吃飯難，讀書難、住房難、看病難、行路難）并與當時地礦部在城步支教講師團于力平組長，寫成情況反映，遞交到中央辦公廳，胡耀邦總書記今年１月23日在材料上還作了重要批示，下發(fā)到省地縣和各職能部門，近段時間，都在做方案，訂措施，拉開了開發(fā)式扶貧的序幕”！周老說：“只要實事求是，上級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
我說：“您老回到北京，也幫我們縣向中央有關(guān)部門反映，多爭取點幫扶資金”。周老爽快地說：”這個好辦，我可以向我上司和中央領(lǐng)導反映城步的真實情況，象你們這樣“老少邊窮”四個字都占份的縣，中央、省地一定會重點關(guān)注的。離開竹岔山村，我人在車上，腦子里卻還繼續(xù)浮現(xiàn)出蘭貴友一家大小的窘狀和周老凝重的神態(tài)。
當天下午，車到丹口太平下團。吸取昨天的教訓，區(qū)里已先派干部在村里找老人調(diào)查回憶，找到了天心橋（舊名蓮花橋）的位置，周老從殘留下巨石壘成的橋墩上，一眼就認出了是他要找的“蓮花橋”，心情非常激動。他說：“這就是我1934年９月11日，指揮過紅軍與敵人打過仗的地方。那天我們從邊溪那邊翻過界來，下午四時與國民黨保安部隊二個團相遇交戰(zhàn)。我那時是紅六軍團51團三營營長，奉命帶了二個機槍連，一個偵察連共三百余人，在橋頭的水溝旁，用稻草堆上土，用籮筐簸箕裝上土筑起工事，戰(zhàn)斗打得很激烈。傍晚，敵人從河下游（指觀音閣那邊）向我沖過來，我們把敵人壓向山邊，戰(zhàn)斗一直打到第二天早晨八時許才結(jié)束，繳獲了敵人幾十條槍，我們也有幾個同志犧牲了?！苯又终f：接軍團部首長任弼時、肖克、王震的命令，立即撤出“蓮花橋”，沿途收容掉隊人員，追趕軍團歸建。接命令后，我們將犧牲的烈士遺體掩埋在“蓮花橋”西側(cè)。然后率部隊從圍州界孟公坳再翻烏雞山，追趕長安青山口的軍團主力……
當時，丹口下團五組的蘭明在場插話：此橋原名“蓮花橋”，紅軍在這兒打過仗，我爺爺說，他們小時候在橋邊撿過蠻多“炮子筒”（子彈殼）。后來此橋改名“天心橋”。周老說：“這橋還是恢復叫“蓮花橋”好”。我當即說：“這座橋紅軍打仗時就叫“蓮花橋”，灑上了紅軍的鮮血，是一座應該紀念的橋，我們應該將它修整好，恢復原貌叫“蓮花橋”。周老連聲說：“好、好”。
我對在場的縣民委主任楊昌柳說：“你們民委安排點資金，一定把這座橋恢復好！”在后來的歲月中，縣政府撥款完成了“蓮花橋”的修復，并按原貌建了廊亭，又將橋頭北山腳下的紅軍烈士墓修葺一新，墓后石壁上鐫刻毛主席草書《長征》。還確定為縣文物保護單位、縣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我們把這些消息隨時都匯報給了北京的周將軍。2001年1月22日，老紅軍周仁杰在京逝世，享年89歲。今年是紅軍長征90周年，周老將軍親赴城步考察也相隔有38年。當年陪同周老尋覓紅軍足跡時，我還只四十出頭，如今已是耄耋退休老朽。值得欣慰的是，這幾十年來，在黨中央的英明領(lǐng)導和親切關(guān)懷下，城步也和全國各地一樣，在改革開放精準扶貧，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進程中，發(fā)生了翻天復地的變化，城步已甩掉了“貧困帽”，老百姓過上了溫飽的日子！這是我回憶撰寫本文，告慰周仁杰老紅軍英靈的初衷！
回憶口述：肖尊國（中共邵陽市委原副書記、巡視員）
文字整理：趙仲芳（縣退休干部）
照片提供：肖尊國
2024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