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不久,山高路遠的歪二大隊也掀起了一股浪潮。一夜之間,馬上就出現(xiàn)了造反派,大隊部專門修了一堵墻用來貼大字報,工宣隊組織革命小將巡回演出,家家戶戶貼偉人的像,讀偉人的著作,喊偉人的口號,早請示晚匯報成為了鐵律。
舒三疤子大字不識一籮筐,四十好幾的人了,坐馬車去公社開會,同行的人都在看報紙,談?wù)撔﹪艺?。四五十里山路,顛顛簸簸,一路搖晃著,那馬也走得辛苦。舒三疤子見人家看報說話,自己插不上嘴,只好也從書包里抽出一張報紙大模大樣地瞅。一個年輕人說:“同志,你的報紙拿倒了?!笔嫒套有睦镆痪o,滿臉尷尬,強露笑顏,說:“這不--不是給--給你看嗎,我--我--黨齡都比你--比你歲數(shù)--都大,這些政策--還不--不了解么--嗯--給你!” 順勢把報紙遞過去,年輕人也不計較,接過來就念道:“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全國紅衛(wèi)兵代表……哇,我也要串聯(lián)上北京去。”同車的人說,這個已經(jīng)不是新聞了,舒三疤子說幾天前廣播里就講了,今天去公社開會就是要做好沿途接待紅衛(wèi)兵工作的事。
年輕人聽他說話的口吻,便上下打量著他,覺得他應(yīng)該是那個久聞大名的主要領(lǐng)導,就問:“你是歪二的革委會岑主任么?”舒三疤子自然得意地展開了笑容,說正是。
年輕人接著說:“哎呀,我冒昧了。你不怪我吧,我是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剛到歪二不久,我來報到的時候是支部委員王主任接待的,把我安插在下門坳呢。請多關(guān)照?!?/p>
“知識青年--嗯--我知道了,過一段時間---還會有一批上--上山下鄉(xiāng)的--要來--來歪二。你們--要聽毛--毛--主席的話,聽毛--毛--毛主席的教導--好好--勞動--好好改造思--思想?!笔嫒套忧辶饲搴韲?,拿眼睛使勁看著年輕人的臉。
年輕人被舒主任盯得不好意思,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便自報家門道:“主任,我姓史,叫史亮,家住韓山城青石街,父母都是五金廠工人?!?/p>
“什么屎--尿的?屎--屎涼?!笔嫒套诱f,“韓山--山城,還--還青石街--哪里有這個--怪--怪里怪氣--的姓。”
史亮不好意思,解釋道:“主任,是那個史記的史?!庇檬种冈诳罩斜葎澲鴮戇@個史字。
“史--史記?拉完了還要--還要計數(shù)?只有--有你--你的屎--才值錢?!闭f罷,伸出兩個指頭,順勢捏了下鼻子,呵呵一笑。同車的人搖搖晃晃不敢笑出聲。
文革之后,舒三疤子這個大隊支部書記又兼任革委會主任,支部的其他委員都兼任副主任,兩個牌子一套人馬。不過舒三疤子覺得革委會主任要時尚得多,權(quán)力也大得多,他可以指揮大大小小的革命小將、闖將無所顧忌地在屬于他的歪二地盤上翻江倒海。
歪二只有極少數(shù)異姓家庭,那都是些弱勢群體,只要岑家人發(fā)了話,他們異姓人家沒有不服軟的。舒三疤子把每個生產(chǎn)隊設(shè)置了革命小分隊,采取部隊管理體制,比如上門坳成立一個文革連隊,中門坳、下門坳也一樣,三個連隊組成一個營隊。革命連隊的職務(wù)高于生產(chǎn)隊長。自此,舒三疤子的權(quán)力大得驚人,是歪二地頭絕對的一把手。生產(chǎn)隊長都姓岑,革命連隊的負責人都是異姓人。上門坳的連長是李舜成,下門坳的連長是張球發(fā),中門坳的連長是個倒插門的黃安軍。這些異姓人忽然成為了掌權(quán)人,從弱勢群體中脫穎而出變成了人家人怕的革委會成員。
別看舒三疤子胸無點墨,卻深知人際關(guān)系的利害。他把各生產(chǎn)隊的革命隊伍編制搞定,召開了一次歪二大隊文化大革命總動員大會。各個連隊,顯眼的路邊建筑,歪二村小,山頭都出插滿了紅旗,各連工宣隊鑼鼓喧天,聲勢浩大。生產(chǎn)隊停工,學校停課,全部集合到學校開會。學校那幾間破教室,哪里容得下幾千群眾,于是到處席地而坐,學校周邊的田埂上都坐滿了人。高音喇叭一直響個不停,舒三疤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傳達了上級,上上級,再上上級文件精神,要徹底打倒反革命,批斗地富農(nóng)。
舒三疤子頂個草帽,戴著遮陽鏡,拄根拐杖,到處逛逛,檢查基干民兵訓練,檢查樣板戲演出,察看革命標語。哪家墻上沒刷毛主席語錄,他就用拐棍敲破哪家的窗子;哪個連隊的宣傳工作不到位,就要被惡毒批評,接二連三開會整改;哪個連隊早請示晚匯報做得不夠就要抓典型批斗,不忠于毛主席就要受到嚴厲懲罰。舒三疤子所到之處,大家都一口一個主任,一口一個書記地叫,連三歲頑童都知道他的大名。他志得意滿,風光無限夜里做夢都打哈哈。
又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被安排到歪二大隊了。支部宣傳委員革委會副主任劉謀談組織工宣隊在大隊部舉行了歡迎大會,前幾批下鄉(xiāng)青年成為接待主力軍。舒三疤子在會上講了話,一口一個“我是貧農(nóng)根子”“我革命到底”“我就是大老粗”“一切聽黨的”“在歪二就要聽我的”。這些年輕的讀書人,剛從學校出來,聽聞這樣的報告,還是第一次。便在下面議論紛紛,竊竊私語,有的捂著嘴巴發(fā)笑。有的學著舒三疤子講話,結(jié)結(jié)巴巴,一字一頓。還有的說到底是聽誰的,聽黨的,還是聽書記主任的。舒三疤子突然連咳幾聲,頓了頓,扯開嗓子喊:“聽黨--黨,就--就--就是聽--聽我的。冇得錯。你們--這--這些人--就是讀--讀--讀書,讀多了,讀多了!知識越--越多--越-越反動。毛主席--要--要你們上山--下--下鄉(xiāng),就是要你--你們--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鍛煉--把自--自己鍛煉得--不--不像--像個讀--讀書人。你們就--是--是黨的接--接班人了?!?/p>
會后,史亮趕忙跑到前臺,跟舒三疤子說他的女朋友這次也被派遣到歪二來插隊,請關(guān)照安排到下門坳,雙方生活方便些。舒三疤子看了看史亮,告訴他這批人先要在大隊部集中開幾天會,吃住在大隊部,睡在廟里的幾間板房里,男女分開,開聯(lián)席鋪,幾天之后要審查還要考察表現(xiàn)才分配。
史亮是從韓山棉紡廠來歪二插隊的,以前做過三年工人,比那些剛從學校出來的青年人要老練些,畢竟有了點社會經(jīng)驗。這次分配來的要集訓,開會幾天,安排集體住宿,他覺得是個好機會。第二天大清早請假回城,下午天黑時分才坐馬車到達上門坳,敲開了舒三疤子的門。舒三疤子一家人正在圍著鍋子吃紅薯,兒子岑忠貴嘟著嘴巴不肯吃,說天天吃紅薯哪里像書記的兒子,吃了紅薯就打屁,大家都叫他打屁蟲。舒三疤子說書記的兒子打屁也是響屁,響屁不臭,那些窮小子打悶屁才最可恥。史亮一聽忍不住想笑,舒三疤子問:“黑--黑燈瞎火的,屎-屎涼,來--干--干什么?”史亮說:“今天老父親生日,請假回了趟城,順便給書記帶了點小心意?!闭f畢,把袋子遞過來,岑忠貴不懂事,一把接過,把里面的唐果、香煙還有幾張布票都抖在桌子上,抓起餅干就嚼?!斑@香煙嘛,是孝敬您的,這布票給書記娘子扯身衣服?!笔妨劣謴纳砩厦鰞蓮埦破边f過去,“書記進城買兩瓶好酒嘛。”
舒三疤子起了身,拍著史亮的肩膀,說你的意思我清楚,不就是把你的對象安排到下門坳嗎,只是考察很嚴,地方好的大家都想去,地方差的都不愿意去,可是總得有人去啊。史亮急急說他的女朋友叫蔣梅香,表現(xiàn)蠻好的,在自來水公司上過半年班,趕上這個趟就插隊到這里來了。
舒三疤子說:“我就考考你--屎涼--你--你作為知識--知識青年,又是工--工人階級,是最--最革命的,你對下--下門坳---政治動向--政治動向--了解多少呢?”
“不了解,我覺得大家都很好的,同出同進,一樣干活一樣掙工分啊,沒有什么不一樣?!笔妨粱卮鸬?。
舒三疤子貓下腰,拉了拉史亮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抽了會煙,舒三疤子說這個煙味道好,味道真的好。史亮告訴他這個香煙叫大重九,要百貨公司內(nèi)部的人才買得到,這次是找關(guān)系才買了兩包。舒三疤子吐了口煙,哦了一聲,說:“難怪啰!”
“岑焦?jié)?-知道么?他--他的情況,沒聽過?”舒三疤子盯著對面的史亮。史亮感覺與上次在馬車上一樣,火辣辣的。
“不了解。大家叫他澤老,七十來歲了,除了幾個七老八十的在一起曬曬太陽,沒見他干啥說啥的?!笔妨列睦餂]底。
“哎呀,---年輕人啊。要注意--注意身邊--身邊的壞分子。--莫受毒害。澤老--澤老,就是老頑固--老封建--社會主義的毒--毒瘤,他讀的書--全部有--有毒。”舒三疤子停了停,“他的孫子,才幾歲的人--比我家忠貴還小--都壞--都很壞。他在外面說--他爺爺講--毛--毛主席打倒劉少奇--是打錯了的?!?/p>
史亮一臉驚訝。久久不說話。
“這--這樣吧--明天,你拿這些--這些糖去,問問澤老那個最小的孫子,問問他--爺爺是不是--講--講了這個話。講了--你家小-小蔣吧--就--就分派到下門坳。”舒三疤子把剩下的餅干包起來,交給了史亮。史亮接過拿包餅干,比千斤還重。
史亮摸黑回到下門坳,夜里無法入睡,他知道一場大禍即將來臨。一邊是德高望重的岑門族長,老學究,當?shù)孛蓿贿吺亲约旱膽偃?,相愛三年的戀人蔣梅香,希望得到書記的關(guān)照安排在一起,打算明年結(jié)婚。
史亮一夜沒合眼,天還沒亮,他就悄悄跑到大隊部。蔣梅香剛剛洗漱完畢,室友就說你家史亮來了。她高興地迎出來,史亮把一包餅干交給她,說分給室友吃了吧,里面的紙條不要給別人看。說畢,轉(zhuǎn)身就跑了。
晚上收工之后,大家放下農(nóng)具,列隊在主席像前進行晚匯報。匯報完畢,舒三疤子帶著李舜成、張球發(fā)、黃安軍、岑田寶與岑二毛一干人等來到了下門坳。
下門坳的房子都是呈四合院一套一套排列的,上下左右都有幾進幾出,岑焦?jié)勺〉氖窃鹤又行牡睦险?,最古老的明式建筑。舒三疤子一行走進澤老的宅院,這個四合院住了八戶人家,小孩多。舒三疤子招呼二毛陀,見小孩就散糖。孩子們很高興,從沒吃過這么香噴噴的餅干,這么甜的紙包糖。二毛拉一個小孩問:“澤爺爺是不是說打倒毛主席呀?”小孩說是的。拉一個又問:“澤爺爺是不是說劉少奇是好人啊?”小孩說是的是的。
岑焦?jié)蓮牡乩锘貋?,剛進門,就被舒三疤子攔住,黃安軍上前一步厲聲吆喝:“岑焦?jié)桑∧氵@反革命,封建家族的黑組長!把他捆起來。”
岑焦?jié)缮形捶磻?yīng)過來,就被李舜成、張球發(fā)、黃安軍、岑田寶捆成五花大綁。不出十分鐘廣播里就喊話了:“所有革命小將,革委會成員,連隊負責人,今晚批斗反革命分子,封建主義老頑固派,封建家族黑族長--岑焦?jié)??!辈灰粫?,戴紅袖章的革命小將們呼啦啦齊上陣,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批斗大會。岑焦?jié)伤阑畈怀姓J自己是反革命,只承認是讀書人,這是他唯一感到驕傲的。
舒三疤子宣布帶證人史亮出來作證。幾個小將到處搜尋,史亮一直沒有出現(xiàn)。黃安軍說史亮肯定是同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舒三疤子不置可否,說你們就是證人,都聽到了,這些孩子都聽說了岑焦?jié)烧f打倒毛主席,說劉少奇是好人。就憑這一點,革委會就可以槍斃他。
免責聲明: 本文內(nèi)容來源于紅樓一癡 ,不代表本平臺的觀點和立場。
版權(quán)聲明:本文內(nèi)容由注冊用戶自發(fā)貢獻,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武岡人網(wǎng)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不擁有其著作權(quán),亦不承擔相應(yīng)法律責任。如果您發(fā)現(xiàn)本站中有涉嫌抄襲的內(nèi)容,請通過郵箱(admin@4305.cn)進行舉報,一經(jīng)查實,本站將立刻刪除涉嫌侵權(quán)內(nèi)容。
已輸入0/200 個字!
潘璋榮
此文很有“歷史”感。是過去不久的“當代史”的縮影。
舟子
這種害人的案例,我也聽說過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