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當(dāng)兵時的連隊駐在遠離小鎮(zhèn)八十余里的山溝里。從溝底向天空望去，視覺上只留給我窄而長的“V”字，到了六七月的雨季，山腰上升起的霧氣和天上云雨聚結(jié)在一起，把一個山溝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平時緊張的工作擠走了離家人的思緒，沒有時間來滋生思念與落寞。但一到星期天，訓(xùn)練停止，沒有了嘶吼的操練，一切嘎然而止，人和山都死灰一樣的沉寂。山腰上開辟的半個籃球場是全連二三十號人唯一的娛樂場地，只有那里時不時地傳來沉悶的拍球聲。一米六三的我只能在溝底望球興嘆，能做的事情就是幫老兵們拾球，大部分的時間就坐在被磨得發(fā)亮撫摸出靈性的石塊上，聽澗水聲和拍球聲交融而單調(diào)的韻律。

 星期天，是都市上班族人的“復(fù)活節(jié)”，他們在這一天可以把所有的歡快喜悅、瀟酒盡情地潑瀉，而我仿佛被時間鎖進孤獨、苦悶、思念的小屋，我以前所有的幻想在沒有窗口的屋里失去光澤。我想哭，沒有淚；我想叫，想喊，用振撼環(huán)宇的聲音；我想撕開我的衣服，剖開我的胸?zé)M所有的煩悶。

 我是懷著將軍夢走進這紅土地的，難道我的夢想就在這徘徊的腳步聲中泯滅嗎？我不只一次地在心靈深處叩問自己。

 班長是上海人，我從來沒有從他的身上看到過半點大都市人的因子----除了鮮紅的肩章和領(lǐng)花。一切都很平淡，一切都很真實，如同一座赤裸裸的山，男子漢的剛毅和人性的溫柔在他身上早已化作沉默無言。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他喜歡到距連部不遠的小潭釣魚時，已是三個月后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于是，我告別拾球的行業(yè)，義不容辭地為他刨蚯蚓，背魚簍，開始學(xué)釣魚。

在這里釣魚很特別。把一根蚯蚓斬腰為二，分別鉤在成鉤形的大頭針上，往潭里一扔，然后就可以靜候隨時降臨的喜悅。盡管班長要我說家鄉(xiāng)的人和事，但我依舊神色莊嚴(yán)而緊張，甚至不敢大聲喘氣。第一次期盼，第一次輕松，第一次山溝里長出的好奇都凝聚在短小的浮標(biāo)上。有人說等待是種折磨，是一種災(zāi)難，而我在這等等之中清洗去渾身的煩惱與孤獨，清洗了身上那些摳也摳不出來的東西，我覺得自己走出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偶爾一陣微風(fēng)過去，吹皺水面，擺動浮標(biāo)，我還以為魚上鉤了，立即猛地一登，結(jié)果鬧一個皆大歡喜的笑話來。  我開始理解“釣翁之意不在魚”的字句。

 第一次跟班長出手，釣一個不讓我丟臉也能向兄弟們炫耀的小尾巴魚。凱旋時的情形，我高興得儼然一個無可匹敵的將軍。

 人不能沒精神，原本想征服我的自然最后還是淪為我的奴隸。在荒無人煙的山溝里，我 學(xué)會了釣魚。班長不在的時候，我也會唱著那泛味而耐久的歌，蹣跚在連部和小潭之間的山路。在一來一往中，我覓到了每一個人都不可缺少的一種東西。激情不已的時候，帶上泛黃的高三課本，上好誘餌，往水中拋去，就一心地看書。當(dāng)緩過神時，食去鉤留，魚已飽餐而去了，不過都是兩廂情愿的事。

 日子不管怎樣艱難苦澀，終究是要過去的。第二年我如愿以償考上了大學(xué)。班長告訴我，師政治部要為我開歡送會，因為我是在紅河前沿坑道里第一個成為“時代驕子”的人。

 “不必了。”我想。生活的顏色本身是鮮麗的，有時只是短暫的蒙塵；艱難時是應(yīng)該勇敢地去創(chuàng)造而不是低頭。我考上了軍校，給默默無聞奮斗在山里的戰(zhàn)友們添上光彩的一頁，但他們也是鮮麗的、燦爛的、勇敢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只不過是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燃燒自己，鑄造一個鮮麗的民族。如果接受那熱烈的儀式，那不是對我心愛的班長26年沉默的鄙視嗎？我不能。

 不管如何拒絕，領(lǐng)導(dǎo)還是為我舉行了儀式，所有的戰(zhàn)友夾道相送。班長送我時腳步很沉重，雙手送給我一個沒有合影的影集，上面寫著：“希望你記得我們一起釣魚的日子”。我的眼睛一陣酸痛，顆顆淚珠滴落在南國的紅土地上，一片我曾經(jīng)燃燒青春的地方。班長一言不尋望著我遠行，直到我看不到他，他看不到我。

 告別班長，告別小潭，告別那沒有太陽光顧山溝近十年了，不管何時何地，我始終忘不了那一段如同白開水中加上幾顆鹽粒也能品出清閑和高雅的日子，永遠忘不了釣魚時領(lǐng)悟的一切：幸福的時候要懂得珍惜，艱難的時候要懂得去創(chuàng)造。（1996年10月于青海西寧）